被冒名上大学的人，每天都在被谋杀

本       文       约      2600       字

阅       读       需       要

5 min

陈春秀的父亲黑瘦，手足无措，讲话时略带结巴，显然因为面对记者的时候太紧张了。母亲走过镜头的时候，手里拿着工具，显然在忙着家里的事情。家徒四壁并不是什么形容词，而是极其符合真实的白描。墙上贴着精准扶贫的政府通告，全家年收入8000元。邻居接受采访时说，她家很穷啊。

图源：微博@新京报我们视频

这是一个令人鼻酸的穷困农村家庭的状态。可是看到这般情形的我们，却不仅只是同情，更多的却是愤怒。在16年前，陈春秀被冒名顶替上了大学。没有了足以改变命运的大学之旅，她家只能在原有穷困的道路上继续滑落，以至于今日。

在陈春秀的履历上，有过电子厂工人、餐厅服务员、幼儿园教师等工作，想来今天她依然漂泊在某个艰辛的打工路上。

在一个穷困的家庭中，依靠着漂泊的打工经历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并且恐怕一生都在埋怨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我们大约可以想象她每天如何地心丧若死。她的生命，每天被谋杀一次。  

发生在山东聊城的这起冒名顶替上大学的案件，正在发酵变成社会舆论。冒名顶替者陈双双（化名）在被开除公职和取消学历之前，已经成为了烟庄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家庭幸福，生活富足。

我猜想她在这十几年偷来的人生中，未曾浮出过任何一点愧疚的念头，遥想被她替代掉的陈春秀的人生是如何穷困潦倒，挣扎求存。她会暗自窃喜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感激自己和帮她安排了这一切的家人和中间人，帮她偷来了一个富足而愉悦的人生。

而在山东聊城另一桩冒名顶替事件中，顶替者王某现被双开，她的同事甚至已经在帮她发声，痛斥王丽丽举报是“两败俱伤”，做得太绝了。应该要双方提前协调。“把她撤掉了，你们能上去吗？能不？”

图源：微博@大河报

无论是王某，或者她的同事，其实也都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只是她们无法感同身受在贫困之中挣扎的苦楚与艰辛，无法体念当知道自己的人生被替换掉时的绝望与愤怒。能够如何协调呢？给钱？能买到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狂喜与希望吗？能够买到大学里的阳光明媚与青春激扬吗？能买到大学毕业之后虽然并不是完美无缺但是行进在自己与未来命运已经改变的道路上的那种满足与幸福吗？

所有从农村中考进大学的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分量。我也知道。

我父母用他们毕生的努力和艰辛，给我的兄弟姐妹都提供了上大学的机会，我高考的时候，哥姐都已经大学毕业，家里已经衣食丰足了。但是在中学期间，我父亲为了让我了解农村生活的苦楚，逼着我下地种甘蔗、插秧、收割。我一辈子都记得在甘蔗地的焐热之中，汗水浸入被甘蔗锯齿叶片刮破的皮肤那种疼痛。

我经常自嘲说，我上了大学，真是不如我留在农村里依靠贩卖红木家具而发达的那些同学那样富裕。可是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和他们交换人生吗？答案是绝不。

因为我看见了世界，我习得了家国，我交往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圈子里，在上海这个都市里看见整个世界的奇诡变迁。我的人生不完美，但这个人生，是大学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和我一样的千千万万人，甚至可以说，今天城市中一大半的人，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改变了自己和整个农村家庭的命运。

假如我自己被冒名顶替了，我想做的不是举报，我想杀人。我当然无法想象我今天的生活会如此，但我会真切地知道，自己过去的几十年，每天都在被谋杀。

高考，是惟一一次每个人可以公平地通过努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机会，尤其对那些身陷贫困乡村的人。陈春秀是一个镜子，所有那些从农村里高考出来的人，都可以通过她照见自己如果没有进入大学的命运。

陈春秀没有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而且还有她的父母、家庭、和孩子。她的整个世界都被偷走了。

如果你可以代入去想象的话，你大约也会知道，当她发现这样的事实的时候，她的整个世界，会如何地崩塌和悲伤。 

我花这么多的篇幅去想象陈春秀被偷走的人生，是想让所有人更加清晰地知道这件事有多么的恶劣和恐怖。

可是，更恐怖的是，在山东一省，如今已经调查出来的，有242个冒名顶替者。可怜的是，这其中的大多数人，尚且不知道自己是被冒名顶替掉了。也就是说，这200多个人，他们的人生被谋杀，却只是以为自己是一个失败者，每天生活在当年失败的懊恼和悔恨之中。

图源：微博@头条新闻

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陈春秀本应该进入的学校，山东理工大学当年的工作人员回应说，审查不严。

我的天呐，这能够搪塞得住如此巨大的一个罪恶吗？学生准考证、高考成绩、录取通知书、姓名、户籍材料，即便在当年互联网与计算机尚未普及的年代里，入学程序都是一个极其严苛的审查过程。事实上，越是在非电子化的时代里，它的审核就越是严格，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其中有上下其手的机会。

如果没有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我们几乎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能够得以顺利地进行。这其中的配合，从消费者，也就是那些学习成绩差的父母，到中间商，到教育局官员，到学校的审查人员，必然形成了一个严密的链条，在操作上能够保证各个环节都能够通畅，在入学上能够保证不出问题，并且在未来，保证不能被踢爆。

真是要感谢电子化政务。如果不是想要报考成人大学以弥补高考“失败”的缺憾，陈春秀恐怕到今天，都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然被人盗窃。

然而，我并不乐观于这样的一场舆论风暴的结果。并不是因为时过境迁，许多的细节已经被掩埋，而是在于这个事件中力量对比的失衡。那200多个被盗窃了人生的人，如同陈春秀的父亲所言，“是个老农民，怂人”，没有任何的力量，所以才被那些造假者蔑视和践踏，予取予夺。他们因为没能进入大学，所以都仍然是社会底层，甚至连自己人生被盗窃都未必得知，如何能够大声喊冤并且被听到呢？

而那些冒名顶替者，在当年依仗者家庭或者家族赋予他们的权势和金钱，偷了别人的学籍和人生，进入了大学，顺理成章地把家庭和家族的优势延续了下来。

这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古老寓言的重现。权势者依赖钱权结合而欺压和伤害了弱势者，从而建立了更加庞大的权势与金钱，继续欺压和欺骗弱势者。

伸冤的力量微小，而掩盖的权势巨大。陈春秀的案子在公众的关注下，陈双双已经成为了祭品，民怨平息，冤案得雪，通过这样的一个案例，山东的教育体系显示出了自己的公正严明，谁还会有动力继续挖出更多的内幕与结果？

在一个公平的社会中，这个事件所反映出来的，是整个教育系统的体制失效，应当要修补的，是整个系统的漏洞，并且把修正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犯下的错误，其中不仅仅包括要把那些消费者、中间人和涉案官员问责定罪，而且包括要给予所有的受害人于补偿。

陈春秀所遭遇的劫难，并不是她个人的错误，也不仅仅是陈双双及其家人的问题。她实际上所承受的是整个制度失效给她带来的伤害。因此，这是制度对她的损害，就应该由国家来进行补偿。

这个社会对此应该做的，是彻底查清那些冒名顶替者，对所有的消费者、中间商、教育官员以及学校官员进行惩处，还有更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把那被冒名顶替的200多个人，按图索骥，全部找回来，并且给予补偿。

这样的工作可谓繁巨而冗长，但惟有这样，才能恢复社会的公义，与高考制度所承诺的机会平等。

一个好的社会，不仅仅是惩奸除恶，更在于，对于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还给他们正义与公平，才能使人相信，社会在乎每个人的际遇与正义。

只有这样，陈春秀或许在给自己的人生讨回说法的时候，能够相信，自己的孩子，不会遭遇自己那样被盗窃的人生，才能够相信，这个社会依旧是光明而公正的。

-  推荐阅读  -

值班主编 | 刀哥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900 篇文章

- END-

 ©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